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静默的初心

来源: 江润江苏 发布时间:2019-09-04 字体:[ ]

警车停在了城北新村一幢有了年代的旧楼前。空气中残存着盛夏的余威,几只秋蝉仍在香樟树上不停聒噪。我想起了办公室上堆得老高的卷宗。

书记员小岳叩响了603室的门。林峰,四十五岁,开公司倒闭了,后炒期货又折了老本。2016年9月,林峰向原告玉氏公司借款五十万元,但一直未能归还。603室原本有些奇怪的声响,却一下子静默下来。小岳继续叩门。终于,有人向屋门悄悄靠近。我对着猫眼举起证件,微笑着说:“你是林峰吧?我是法院的X法官。玉氏公司起诉你民间借贷一案,今天向你送达材料。”屋内毫无动静,小岳有些着恼,又举起了手,我朝他摆摆手。被告对于法官的“家访”,会有一种猝不及防的恐惧和抵触,他们需要半分钟左右的消化和斗争。我耐心地看着猫眼。

终于,有人在门后说:“林峰不在家,你们就在墙上留个电话吧。”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,很平静。“你是林峰的家人吧,我将材料交给你。如果林峰觉得诉状内容不实,可马上联系我。 “不需要,请你们走吧。”那女人毫不退让。

我继续说:“这个案件有林峰出具的借条,事实清楚。如果林峰积极主动,或许原告会同意协商。号码我就不留了,让林峰回来之后想方设法与法院联系。”说完,我和小岳转过身去。

门开了。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站在门口,说:“两位留步,原告真得愿意协商?”

这是一个面容疲惫的女人,但文秀干净,鼻梁上架着一幅眼镜,有些不安却不慌张。她将我和小岳请了进去。我们在客厅坐下。家具都不怎么新了,还有断裂的痕迹,但并不凌乱。

“你是林峰的爱人吗?”我问。

她摇了摇头,说:“我和林峰2016年就已经离婚,这房子是林峰问别人租的。哦,这是离婚证。”她站起身,从客厅边柜中取出离婚证递过来。我注意到她的名字叫方颖,职业教师。

“方老师,夫妻离婚后一般不会继续共同生活。而离婚证这么重要的文件你却随意摆放,再加上林峰公司倒闭,恕我直言,这颇有假离婚以规避债务的嫌疑。”我看着方颖。她皱起了眉,但未吭声。我接着说:“另外,我们在外面似乎听见屋里有其他人,林峰就在里面吗?”我突然指了指着紧闭着的卧室门。

方颖脸色苍白起来:“请你们……不要再问了……材料,我代收便是!”小岳已经一个箭步跨了过去,猛地打开卧室门。方颖哀叹一声,眼含热泪扶桌而立。

房间里,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被一条铁链拦腰锁在床上,五官狰狞,目眦尽裂盯着我和小岳。他猛地踢翻床头柜,妄图冲过来,但床焊在了地上,任他怎么用力仍是纹丝不动。年轻人高声叫嚷着抄起一本字典砸过来。

“不可以,小奚,安静。”方颖跑过去抱住年轻人。小奚嘴里嘟囔着流下泪来。方颖快速从口袋里掏出两粒药丸,拿起一只塑料杯喂进年轻人嘴里。很快,小奚眼眸垂落,方颖像哄婴儿一样,拍着他的肩膀艰难将他放回床上并盖上薄毯。

“小奚是林峰和前妻生的孩子,我跟林峰结婚后未再生育……小奚高二时得了躁郁症,要么砸家具和打人,要么几天不说话。林峰为了多赚钱给孩子治病,开公司、炒期货,但都失败了……小奚的病越发严重,但家里实在没钱送孩子去大城市治疗,又怕影响邻居,只好将他锁在床上……林峰觉得亏欠我很多,逼着我跟他离婚。但我实在不忍心抛下小奚,所以离婚后我仍住在这里。最近林峰去外地追一些烂账还债,也不知道何时能回来……”方颖看了一眼起诉状,继续说:“这笔借款我听过,但不清楚是否是五十万元。如果原告愿意协商再好不过,但我和林峰已经离婚,所以材料留这里,字我不签!”她抬起头斩金截铁地说。

方颖把我们送出门时,突然问:“X法官,法律上我无需承担该案责任是吧?” “即便没有法律,履行债务也是每个人的道德义务。”我回答。她没有再看我,关上了门。屋里又传来砸东西声以及女人小心的安抚声。

第二天,我通知玉氏公司的金老板和代理人丁律师来法院。我直接问:“金总,借款本金果真是五十万元?”丁律师抢先回答:“我们已经提供借条,如果林峰否认应提供反证。”我笑了笑,继续看向金老板说:“作为原告仍有借款金额合理组成的举证义务,比如银行转账或是现金从银行提取的凭证以及公司的现金记账凭证。任何一件民间借贷案件,法官都会对借款的真实性、合理性进行充分调查,避免可能隐藏的套路贷。这并非针对个案,所有案件我都一视同仁。”金老板盯着我看了五秒,然后笑着说:“X法官果然办案认真,相关证据我司会尽力准备。不过,林峰那边是什么看法?”我的语气缓和了下来,我告诉他们林峰不在家以及全家陷入窘境的情况。“特别是他的孩子。”我说。金老板沉默了,转头和丁律师耳语了一阵。

丁律师说:“X法官,金总做了决定,如果林峰能一次性支付四十五万元,我司自愿撤诉。”

过了几天,方颖突然来了电话。她说:“X法官,林峰还没回来,但我在法院账上汇了五十万元。前天我领到了自己乡下老房子的拆迁款,恰好五十万元。” “这款项可是你自己的个人财产……能告诉我原因吗?” “因为小奚。小奚清醒时看到了诉状,他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。小奚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了,孩子都知道诚信二字,我又怎能视而不见?这与法律无关。谢谢法官。”她的声音依然很平静。

我和小岳再次来到城北新村。我对方颖说:“方老师,原告已撤回起诉,撤诉申请书上言明今后再无纠葛。因为原告在金额上予以了减免,今天我们特意把多余款项送过来。”小岳从包里取出一只厚信封,里面是五万元,以及我自己的一千元。“这是五万二千元,你收好。”小岳对方颖说。我愣了一下,小岳微红着脸朝我笑了笑。我拿出一张名片继续说:“哦,方老师,我有一位大学校友是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的专家。小奚需要好好治疗,躁郁症并不可怕。一个良善之人,上天也会眷顾的。”

方颖接过信封和名片,她的眼镜框在鼻翼处微微颤抖起来。她转过头,然后笔直地站起来,朝我和小岳深深鞠了一个躬。

又过了两个月,一个叫“林间潺潺”的人突然加我微信。我通过后,那人发来一张照片。这是一个非常帅气的满脸笑容的年轻人,似曾相识,但又想不起是谁。“林间潺潺”说:“叔叔,我是小奚,我出院了,正准备参加明年的高考复考呢。”哦,我想起来了,果真便是当初锁在床上的那个孩子。“叔叔,我和爸爸妈妈都感谢你们。”他继续说。

几只鸟雀在窗外的树上欢快穿梭。我看着桌前那一堆静默着的卷宗,阳光正从窗外照进来,给这些卷宗以及旁边坐着的小岳,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。